第一章 魂离 (第2/2页)

   “高，”兰妃耐心地道，“西檀的天很蓝，西檀的地广袤，大鹰能翱过乌麓山看清格尔其草原上奔啸的马……”

    她不慌不忙，抱起他小小的身躯，步履无声，走到床榻轻手安置，小儿方要合上的迷蒙眼一抬，乌亮乌亮的。

    “娘亲，我想去西檀，抓大鹰，骑高马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，手仍然扯住兰妃的衣角，一松一松，而那两颗亮晶晶的乌玛瑙亦在倦意中缓缓失去光泽，那张小巧可爱的嘴唇红齿白，仍在翕动，听得鹰马齐吟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安静。

    乌素尧深望着熟睡麟儿，两目空空。床首的宫灯投下细影，描摹着他的眉目。人人都道麟儿像她，可她看来看去，依然看他像是天子的影，觉得这孩子似她的孟郎，否则哪得如斯，叫她魂牵梦绕。

    眸光有一瞬清明。

    “皋儿，”那是她头一次唤麟儿的名，“孟皋……”

    灯芯暗了，她不剪烛，眼底也黯淡，又开始细声细气地吟吟，“郎往西檀去，妾引水相思，倚栏望月何所依。郎既折兰草，妾拢馥断肠，怎个情散……”

    命也薄。

    朝晖裹住寒刃，一派祥和。

    小玄子眼睛酸涩，盯着手中那只比掌心还小上一圈的干黄纸包，撇撇嘴心道怎的这般凑巧，从前不上心，竟未曾发现这玩意儿像极了死人的送命钱。

    可不是，里头装着的，便是索人性命的鹤顶红。

    当年兰妃盛宠，他跟在身边亦是得势，少不了留个心眼儿藏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，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，直至昨日兰妃问起，他才得知自己藏毒一事早露了馅。

    原来并非是兰妃心无城府——或许曾经有过——可在这深宫之中，养不得洁洁兰草。好在她只是留心暗箭，从未伤人，已是可贵。

    他没问兰妃要鹤顶红做什么，素来缜密的心思却猜个八九不离。

    无故抬眼，清晖正追着七皇子身上的雪白兔绒小袍，颗颗盘扣系得实紧，领口也让人精心翻平了。

    小儿在雪地里踩雪，真似个顽皮脱兔一蹦一跳。小玄子的目光软绵绵，有些力不从心，两眼望啊望，寒风撕坏他眼中那股机灵，小皇子的白衫儿愈发像冷绫缟素。

    小儿被雪墩子绊倒，摔个狗啃泥。

    小玄子吓得面色发白，把纸包揣入怀，疯马一样蹿出去把雪坑里的小人挖起来，念叨着，“小祖宗，吓煞奴才了！”

    却见那小白兔儿眨眨红上一圈的眼，用手揉搓一下粉红双颊，又摸摸冻红的鼻尖，最后还是笑嘻嘻的。

    “小玄子，我吃着雪啦，甜丝丝的。”

    小玄子一愣，脸上更是愁苦，心说完了，这一摔将好好个小皇子摔傻了。

    小皇子突然扑上去，搂紧他的脖子，“吧唧”亲在小玄子的侧脸，乐呵呵地说：“真是甜的，我是甜的，我亲了你，你也是甜的。你别生气啦！”

    小玄子瞠目结舌，不敢相信方才被小殿下亲了一口，而小殿下，只是不想他生气。他忽而笑了，心底不知作何滋味，酸酸甜甜的，掺杂些苦涩。

    小皇子见他笑，只当他心情好了，便央着人陪自己打起了雪仗。

    雪球像飞来的祸事，碰上谁便要散在谁身上，初时不觉，只等雪化裳湿才知冰冷噬骨。

    破天荒的，今日午膳，兰妃娘娘亲自在门口迎着小皇子。她的脸色本也苍白，唇色浅淡如素，却穿了雪裳，风过翩然，叫人看上一眼便起通身寒意，似银仙思凡，邀她天上寒宫走一遭。

    不经意间，小玄子一手擒住抬脚要跑上前的小皇子，眼中晦暗不明，无端映出灰蒙蒙霜天惨淡，虚掩霁色。

    小皇子略有不满地拨弄一下小玄子的手，小玄子这才意识到稍有不妥，忙松了手低头躬身而行，小皇子在前，他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小玄子斥退别的宫女为兰妃打掩，小皇子便坐在兰妃对面，不知这头桌底下战战兢兢，小玄子抖得厉害，兰妃目不斜，身不动，打开纸包，舀一指盖，毒如蔻丹，渗进润玉似的指甲，她又将叠好的纸包递回去。

    小玄子诧异地接下，想了想，塞进袖子。

    汤盛满，指微沾，兰妃捏住羹匙，冲小皇子笑，软语温言，“来，到娘亲这儿来。先喝些热汤暖暖胃。”

    小皇子素日乖巧，早不用宫女亲手喂羹汤，可兰妃之于他到底是不同，让娘亲亲手照顾，在往常那些兰妃卧病的日子里如同奢望。

    只这些日里渐渐得趣，好不欣喜。

    小皇子在她面前撒娇地道：“要娘亲吹吹，吹一吹吗。”

    “好，”兰妃笑意不减，缓缓吁出两口气，小抿一口匙上的汤汁，边说边朝小皇子嘴边递去，“娘亲试了，不烫。”

    小玄子的眼浮出一层清浅涟漪，他攥拳，双唇紧抿。

    眼见汤匙逼近小儿微张的嘴——

    “当啷！”

    是风铎。

    何处来的卷浪风，掀得汤汤拍岸网也裂。

    油滴子爬裳，泪滴子满面。

    小玄子与小皇子双双跌坐在地，那又红又肿的手搂紧小皇子的身，一旁是碎掉的瓷碗，地上那滩汤水还蒸着热气。

    “娘娘，使不得！殿下他、他还这么小！”小玄子撕心裂肺地哭道。

    乌素尧的脸色变了变，一时痴，一时怔忪，一时又百结愁肠，不久仿佛释然，终究归于平淡。

    “小玄子，”她的声薄得像一层宣纸，上头沥着斑斑墨迹，终于还是成了非黑即白的模样，“连你也要夺了他去，叫我一个人，一个人……”

    小皇子看看小玄子，又看看乌素尧，似有所感，在小玄子的怀里挣扎着，也哭喊出来，“娘亲！”

    窗上的风铎她再听不清，案上的馔玉她再闻不到，小玄子怀中的小儿她已看不见，唯有口中的腥，来不及寻思的痛，咽下她最后一抹笑。

    “郎往……西檀……”

    去。

    病美人儿卧，滴泪成朱玉，嗅息化烟霞，耳聆红绸落，唇点绛，丹华染白裳。

    小儿惊愣不已，忘了哭。

    暨元十一年冬，兰妃娘娘薨于丹毒，天子大发雷霆，下令彻查投毒之人。宫中李太医验其仙体时发现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，竟一尸两命，好不唏嘘，又观其指甲内藏着少许粉末，正是丹毒，于是向天子禀报，是为自裁，天子闻之，怒斥李太医庸才无用，遂革职斩首，差人着手再查。

    一时之间，宫中人人自危，生怕惹来杀身之祸。

    三日后，崇阳宫小玄子自白，并掏出丹毒想服毒自尽，天子阻之，命人将小玄子杖毙，还将兰妃被毒害时身在崇阳宫的宫女尽数问斩。

    小玄子杖毙之日，血水覆满崇阳宫院里的积雪，寒酥又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