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-触碰 (第1/1页)

    演出结束的钟声还在帐篷顶棚下嗡嗡作响，像一群疲惫的飞虫。阿沈拖着灌了铅的双腿，从刺眼的舞台灯光下逃离，躲进後台那片熟悉的、混杂着汗水、油彩和灰尘气味的Y影里。身T像一具被玩坏的木偶，关节嘎吱作响，喉咙里还残留着怪叫後的灼热感。

    阿沈靠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箱子上，大口喘着气，试图将那个舞台上的「牠」从身T里驱赶出去。油彩紧绷地贴在脸上，假牙撑得他下颚发酸，头套里的汗水黏腻地贴着头皮。他闭着眼，只想立刻沉入一片虚无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，一个小小的声音打破了阿沈的混沌。

    「小丑哥哥…？」

    阿沈睁开眼，逆着从入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光，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。是个孩子，大概五六岁，衣衫褴褛，洗得发白，看起来像是从某个贫民窟走出来的小野孩，却有一双黑亮得像浸在水银里的眼珠子。好奇又带着一丝胆怯地看着阿沈——看着「牠」。他大概是和父母走散了，误闯了这个属於怪物的後台。

    阿沈的第一反应是僵y。是该挤出一个更夸张的笑容，还是发出点怪声音吓走他？但身T的疲惫和心灵的空洞，让他连扮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。那张画出来的、狰狞的笑脸，此刻显得格外怪异和僵y。

    孩子没有被吓跑，又往前走了一小步，眼中不见丝毫恐惧，反而流露出一种着迷的光芒。

    他的小手指着阿沈脸上蓝sE的泪痕，问道：「你的眼泪为甚麽是蓝sE的？是不是因为在台上摔倒，痛得流眼泪？」

    童言无忌。阿沈每天都在痛，痛得撕心裂肺，却从未流过一滴真实的眼泪示人。这孩子，竟以为那拙劣的伪装是真情流露。他在别人眼中是怪物，是供人发笑的道具；却从未有人想过，他会痛。

    阿沈缓缓弯下腰，刻意压低了声音，想让自己听起来不那麽像舞台上的怪物：「小朋友，你…你的爸爸mama呢？」他的声音因久未正常说话而有些沙哑。

    「mama知道我喜欢小丑哥哥，所以让我在这里等，」男孩回答，「她说她会来接我的。」

    阿沈皱起眉头，谁会把孩子独自留在这种地方？这里来往的都是些流浪艺人，个个来历不明，万一出了什麽事……他不敢想像。

    男孩完全没有察觉阿沈的担忧，继续问：「小丑哥哥，你的眼睛真漂亮，一只h一只红，像猫咪一样。为什麽眼睛会是两种颜sE的？」

    阿沈不知该如何反应。这些他JiNg心设计用来吓人的装扮，在这孩子眼中却成了神奇有趣的事物。

    他的心软了下来，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决定——他转身推开化妆室的门，从里面拿出了卸妆油和一面小镜子。

    「我给你看一个秘密，好吗？」阿沈问道，声音因为假牙而扭曲。

    男孩点点头，像是要接收全世界最重要的秘密。

    阿沈在地上盘腿而坐，示意男孩坐在他对面。他先伸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副尖锐的假牙，嘴巴终於能正常阖上，说出的话也清晰了许多。

    「看，这是假的。」他将那副满是口水的假牙搁在一旁，嘴角终於能轻松上扬。

    孩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，小嘴微张，发出小小的「哇」声。他看着阿沈手里的假牙，又看看他的嘴，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接着，阿沈摘下那个红肿的假鼻，露出自己真正的鼻子。然後，他从眼中取出那双有sE隐形眼镜，一只h一只红。

    「我的眼睛其实是这样的。」阿沈眨了眨深棕sE的眼睛，少了那诡异的瞳sE，眼神显得温和了许多。

    孩子的目光跟随着阿沈的动作，他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「变形记」迷住了。

    阿沈接着倒出一些卸妆油在手心，在脸上用力擦掉半边面的白sE油彩和黑sE线条。露出了底下苍白而带着红印的皮肤，还有那道…无法隐藏的疤痕。

    孩子在阿沈面前，歪着头，像是在努力理解眼前这个奇怪的景象——一半是sE彩斑斓、笑容凝固的小丑，一半是苍白疲惫、带着疤痕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他小小的手指，指向阿沈刚刚擦拭过、露出疤痕的那半边脸。

    「你的脸…」他的声音很轻，带着不确定，「…裂开了？」

    「裂开了」。阿沈感觉喉咙有些发紧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。他不是那个舞台上的「牠」了，不能用怪叫或滑稽的动作来掩饰。

    阿沈看着手里握着的假牙、假鼻，它们像是从身上剥落下来的碎片。然後，他用一种乾涩、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回答：「嗯…算是吧。很久以前，裂开了。」

    孩子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，他点点头，好像这是一件虽然奇怪、但可以理解的事情。接着，他又问：「那…还痛吗？」

    还痛吗？多麽简单的问题啊。自从那些施暴者留下印记後，除了自己午夜梦回时的触碰，再没有人问过他，痛不痛。

    阿沈垂下眼，避开男孩的目光，「以前…很痛。现在…」他顿了顿，撒了个谎，「现在不痛了。」

    那道疤本身早就不疼了。但它所代表的一切——毁容的痛苦，失去的过去，被困在马戏团的绝望，戴上小丑面具的屈辱…那些疼痛，从未真正消失过。

    孩子的目光在阿沈脸上那泾渭分明的两半之间游移。「那你…是小丑哥哥…还是…？」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另一半的样子。

    「我…」阿沈卡住了。他是谁？「小丑哥哥…他表演完了，要去睡觉了。」他艰难地说，「现在…是我。」

    「你？」孩子好奇地重复了一遍，然後指着阿沈脸上残留的油彩，「可是你还有颜sE。」

    「嗯，」阿沈继续在男孩面前，慢慢地、仔细地擦掉另一边眼睛周围的黑sE线条和夸张的眉毛，「这些…也要洗掉。像洗脸一样。」

    随着油彩一点点被抹去，阿沈真实的眉眼轮廓逐渐显露出来，疲惫，黯淡，但至少是属於他自己的。孩子看得入了迷，彷佛在观看一场奇异的魔术。

    「为什麽要画成那样呢？」男孩终於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为什麽？因为不画起来，就没人看。因为画起来，才能藏住自己。因为画成这样，别人的嘲笑和惊恐，才不会直接伤害那个躲在里面的、胆怯的灵魂。

    「因为…」阿沈组织着语言，「因为这是我的工作。就像…就像叔叔要开车，阿姨要煮饭一样。」

    话音刚落，他便觉得这解释多麽苍白无力。为工作而折磨自己，听起来荒谬至极，却又是无数人的写照。

    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然後，他做了一个让阿沈始料未及的动作。

    他伸出那只小小的、带着微温的手，轻轻地、犹豫地，抚上了阿沈那半边卸了妆、露出疤痕的脸颊。

    那触感，轻柔得像一片羽毛，温暖得像冬日里的一捧yAn光。

    阿沈整个人都僵住了，血Ye彷佛在瞬间凝固。

    有多少年，没有人这样碰过他的脸？没有带着惊恐，没有带着厌恶，没有带着虚伪的同情，触碰这片连他自己都厌弃的、残破的皮肤？

    男孩的小手还停留在他的脸颊上，那温暖透过皮肤，似乎要渗进他早已冰封的心底。他甚至能闻到男孩身上那淡淡的、属於孩童的N腥气，混杂着一点尘土的味道。

    在这个瞬间，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怪物，不再是一个小丑，而只是一个普通人，一个被接纳的人。